□ 肖勁廷
登上越王樓頂時，太陽剛好銜在西山層林的枝頭。凜冬時節(jié)，這樣的暖陽格外珍貴。光線穿透云層的縫隙，落在青幽的涪江水面，將溫?zé)崤c靜謐，一并鋪展在這片土地上。
越王樓，相傳于唐高宗顯慶年間所建，詩圣杜甫曾歌：“綿州州府何磊落，顯慶年中越王作。孤城西北起高樓，碧瓦朱甍照城郭。”(《越王樓歌》)“越王”，名曰李貞，唐太宗李世民的第八子，于貞觀年間被封為越王，鎮(zhèn)守西南，唐史稱其是“文武兼?zhèn)?rdquo;，“富有吏干”。在唐高宗李治即位以后，李貞歷任綿州（今四川綿陽）、相州（今河南安陽、河北臨漳一帶）、蔡州（今河南汝南）刺史，而越王樓便是李貞在綿州刺史任上親自督建而成。越王樓在歷史上也是命途多舛的，自唐后期至明萬歷年間，飽經(jīng)戰(zhàn)亂、大火，最終在清乾隆初年，被譽為“唐代四大名樓之首”的越王樓付之一炬，只留下了越王臺盤踞在涪江東岸。幸在上世紀(jì)90年代，越王樓重建工作被提上日程，2011年，主樓建成，方才有如今壯闊宏偉之景觀。
倚著越王樓的玉石欄桿，腳下是涪城與游仙兩區(qū)交織的車流，遠(yuǎn)處傳來市井的喧嚷——三輪車駛過路面的聲響、人群的笑語，混著涪江隱約的濤聲。現(xiàn)代人困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，抬頭多見樓宇遮天，少見遠(yuǎn)山與流云；耳畔常聞車馬喧囂，去極少聽到江水潺潺與飛鳥啼鳴。站在這綿州制高點，“會當(dāng)凌絕頂”的開闊感油然而生，夕陽斜照，晚風(fēng)拂面，人仿佛化作閑云野鶴，暫脫塵世的桎梏，自在逍遙。
當(dāng)太陽隱入西山的梧桐與樺樹之間，余暉變得羞赧，像娉婷的女子掩面而立，空氣里漫開朦朧的詩意。遠(yuǎn)眺西山公園，子云亭的輪廓隱在蒼翠中，仿佛看見西漢辭賦家揚雄，在歷史的光影里洗墨著書，于青燈之下苦讀《太玄》；翠林深處的蔣琬墓雖不可見，卻看見這位蜀漢大司馬秉持“以安民為本”的理念，在涪江之畔籌謀國事、安定民生。明明夕陽將盡，這些塵封的歷史影像，卻在綿陽的天際線上栩栩如生，仿佛跨越千年的回響。
腳下的涪江水，倒映著落日與云霞，霞光碎在波心，隨浪花搖曳，生出幾分妖嬈。妖嬈之外，卻藏著跨越時空的蒼涼。這江水，曾見證李貞舉兵反武（垂拱四年，688年，李貞以“匡復(fù)李唐”為名起兵，對抗武則天臨朝稱制，事敗后飲鴆自盡，《資治通鑒》卷二百四詳載其事），洶涌如他起兵時的熱血；江水東逝，又恰似他兵敗后歸于塵埃的結(jié)局。敬佩他的孤勇——以數(shù)千甲士對抗十萬官軍，為捍衛(wèi)李唐宗廟與個人尊嚴(yán)，最終攜妻兒自縊，寧死不降。只是涪江滔滔，流淌了上千年，多少興亡舊事被浪花淘盡，若非站在這座由他督建的樓上，夕陽又怎能將這些被遺忘的歷史，重新鍍亮在今人眼前？
西山的最后一抹落日沉入大地，黑青色的穹頂泛著赤紅色余暉。我與越王樓佇立原地，頭頂?shù)脑菩醣幌脊馊境苫鸺t色，稀疏卻絢爛，像一絹薄紗覆在天際，美得驚心動魄，卻又讓人無端生出慌亂。天空本是單調(diào)的，因邂逅落日，才在極簡的底色里綻放出難言的光彩；歷史本是枯燥的，因有人情世故為其作注，才變得鮮活可感、耐人回味。當(dāng)年李貞、玄宗李隆基都曾在此登樓俯瞰江山，而今千年流轉(zhuǎn)，那些君臨天下的意氣，早已湮沒在歲月里，只剩這座樓，依然見證著涪江兩岸的變遷。
橫亙涪江的東方紅大橋，依舊車流不息，將行人與喧囂輸送至越王樓腳下。璀璨的燈火驅(qū)散了夜色的嫵媚，科技城的LED幕墻循環(huán)播放著李白的故事——這位曾在綿州留下“樵夫與耕者，出入畫屏中”詩句的詩仙，也曾與越王樓的風(fēng)月相逢。此刻頭頂?shù)脑葡?，已被晚風(fēng)揉成細(xì)碎的光斑，江水拍打著堤岸，叮咚作響，像古老的撥浪鼓，搖醒塵封的記憶。
看倦了西邊的落日余暉，順著越王樓的連廊走到東側(cè)，湛藍(lán)色天幕下，富樂閣與越王樓遙遙相望。富樂閣建于富樂山，據(jù)《三國志·蜀書·先主傳》注引《獻(xiàn)帝春秋》，東漢建安十六年（211年），劉備入蜀與劉璋會于涪城，登富樂山而嘆“富哉！今日之樂乎！”，富樂山因此得名。富樂閣高53.3米，雖不及越王樓的99米，卻因富樂山海拔高于越王樓所在的龜山，得以與這座唐代名樓比肩而立。山水本是自然的造物，因附著了人事與故事，才成為歷史的坐標(biāo)，被反復(fù)銘記與訴說。
太陽每天東升西落，循著亙古不變的軌跡，罕見的是愿意登高望遠(yuǎn)、于山水間求索本心的人。獨自站在越王樓頂，縱然有些寂寞，卻遠(yuǎn)離了都市的嘈雜與人心的浮躁。與其說在此鑒賞風(fēng)景，不如說是參與一場“氣之動物，物之感人”（語出鐘嶸《詩品序》）的精神共鳴，讓自然與歷史的力量，蕩滌內(nèi)心的塵埃。
登臨越王樓的老年人寥寥無幾，或許是日日相見，便覺尋常；或許是落日西山的景象，容易勾起他們對時光與命運的感慨。人人都會老去，有人于市井百態(tài)中體悟生活的真諦，有人執(zhí)著于在平庸中留下濃墨重彩，而世間萬物，皆有其規(guī)律：太陽從富樂山升起，自子云亭畔落下；涪江水發(fā)源于岷山主峰雪寶頂（據(jù)《水經(jīng)注·涪水》，涪江出廣漢郡剛氏道徼外，即今岷山雪寶頂），一路東去匯入嘉陵江。規(guī)律之外，卻總有變數(shù)：不是每天的夕陽都能為越王樓鍍上金箔，涪江的水色也會隨季節(jié)變幻，江邊的故事，永遠(yuǎn)不會復(fù)刻歷史。清代李汝珍在《鏡花緣》中寫下“盡人事以聽天命”，這句被無數(shù)人熟知的話，卻常常被遺忘在庸常的日子里。人各有活法，有人爭分奪秒，有人碌碌無為，有人知足常樂，皆因主觀選擇不同。我輩尚年輕，雖缺少歲月的沉淀，卻有試錯的勇氣，循著自然規(guī)律前行，不負(fù)韶華便好。
城區(qū)的喧囂依舊，越是熱鬧，越容易心生浮躁。不如暫且停下腳步，像古時的文人騷客那樣，靜聽越王樓里隱約的雅樂，品嘗一杯新沏的春茶，逗弄樓里那只名叫“花椒”的銀漸層小貓。待到古箏聲歇，竹笛的余韻與樓外的燈光一同沉落，頭頂?shù)脑葡荚缫焉⒈M，江上的柔浪抹去最后一抹余暉，月亮悄然爬上夜空。白晝的慌張與浮躁，都在夜色里歸于平靜，唯有涪江水，依舊滔滔東流，像越王樓的心事，綿延不絕。
